布鲁

即使选择在正午时分迈入黑森林，弗兰克仍被霎时的黑暗冲击惊了一阵。繁密的枝叶几乎将烈日彻底遮挡在外，他只得借助头顶上方叶间漏出些许光亮逐渐适应弱光环境，前行的步伐也不由得减慢。

几阵沉重的呼吸声传到耳内。

“你们还好吗？”向导对着这片黑暗轻声询问。

没有回应。

“瑞琪团长！”

“在。”

得到回应的同时，弗兰克伸手抓到了对方的披风。

“视野有些暗，不过足够看清可能的隐藏威胁。”依然是瑞琪的声音。

“奇袭小队呢？”

“他们都在你身后。全员到齐。”

视觉终于稳定，弗兰克回头确认瑞琪的信息无误。

“刚才发生了什么？”

“走进黑森林的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接着它消失了……若不是有屏障限制着我的视觉，我应该能看到它藏在什么地方。”炸弹兵说着指向一方，“身影是从那消失的。”

“那里只有一株蘑涟花。”弓箭手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还听到了它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吼。”力士接着补充他的发现。

“除我们的动静之外这里只有风声和树叶摩擦声。”侦察兵对新线索给出否认。

“是你们太紧张了。”一直没说话的剑客搭上炸弹兵和力士的肩膀，抬眼看向他们的副团长，“我想我们受到了黑森林的干扰，还好有您的感官屏障在，不然他们两个现在就该疯了。”

弗兰克身边的瑞琪终于再度发话：“这就是黑森林迷雾的实际威力，它会运用幻觉欺骗哨兵的感官。行进中如果发现异常及时向我报告，我会在评估情况后再下命令。”

“是！”

“继续前进。”

白隼扑闪两下翅膀赶到队伍前头，黑猫紧跟在它的正下方，其余的五条犬与它们的哨兵并行；弗兰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六位哨兵的精神波动上，自言战斗力减弱的瑞琪时刻为自己的搭档警戒、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未曾放松一刻，而他们身后的奇袭小队不时为新发现的异常展开简单讨论、最终都会以“迷雾干扰”作为话题结局。

他们进行过充分的战前分析，清楚地知道黑森林里有哪些是确确实实的威胁，但未知仍能引起他们的阵发恐惧。若不是在精神领域感觉到有向导的保护，他们的神情绝不像现在这般镇静。

第一区域的路如预想般漫长，不知不觉间哨兵们处理起迷雾构成的幻觉事件愈发得心应手。小队行进全程未与实际的敌人交战，倒是中途侦察兵去追疑似伏兵的时候不慎将右手臂往树干上一砸撞脱臼了，他那条德牧冲出去叼回了一只嫌疑嘟噜噜；他们现场帮他的手臂复了位，不过为他着想那半边手就别乱动了。

队伍最前方的白影突然回身拦在骑士团长面前。副团长抬手让白隼落下，与瑞琪对视片刻，随后只身向前跨出三步。

“以这棵萤火草为界，”弗兰克低头指指目标，“这里是两块区域的交界处。”

“奇袭小队。”

“到！”

“你们在交界线外待命警戒。若遇特殊情况，按原定方案处理。”

“是！”

下完指令，瑞琪转过身对上弗兰克的目光。他绕过那棵萤火草，三两步贴近到向导身边，紧接着耳语道：“这块区域内有浓烈的魔法气息。”

————

听到窗外的动静，安迪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合上书，跳下床走出宿舍。

按照原来的规定，这时的前哨站已经完成了夜班交接，身为外来者的他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宿舍。但这回特殊。

他与斯洛撞了个照面。两摩尔向对方走近了似乎都有些话想说，安迪等斯洛半天没开口只能自己主动找话题：“瑞琪团长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卡莫尔队长还在前哨站外围等待。”斯洛望了眼黑森林，“他们预计在交班以前回来，但现在连他们的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我们是否应该派个小队过去看看？”

您才是骑士队长您问我这个问题作甚。安迪在内心吐槽道。

“耐心等等吧。卡莫尔队长怎么看？”

“他只说以烟花为令，但是……他们离开的时间超过了预计，而且警示烟花需要手动释放，万一他们是遇到了劲敌无法放烟花呢？黑森林对哨兵的威胁很大，尤其是像瑞琪团长那样能力极为突出的哨兵……我有些担心，出征前他的状态并没有比前几天好到哪去。”

“有你们副团长在呢。”

“诶？你不会也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吧？”

“是……哈？”安迪一下没跟上，“我们聊的是同一件事吗？”

“你刚刚应该是说副团长会保护好团长。”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可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奇袭小队。”

“……”

那一刻安迪认为把哨向基础理论加进全庄园的通识课里是非常必要的事。

他现在和斯洛解释哨兵向导的战略合作效应会不会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虽然他确实知道他们的正副团长之间真的“有点什么”。

算了，该解释的迟早得解释，反正受害者轮不到他。

接下来向导为这位普通摩尔简略地科普了哨兵与向导的基础知识，重点讲解他们的互助性，并以黑森林为案例提出了至少三点他们可以照应彼此的场合。骑士队长边听边感叹，仿佛被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甚至中途积极提问：“既然他们已经是能将生死交付彼此的搭档了，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进行正式结合？”

“咳嗯……正式结合的方法非常……呃……繁琐，而且要考虑的事项也很多。以他们的性子，这件事不会草率决定。”

他怕直接说出事实会让这位仰慕正副团长生死兄弟情的普通摩尔的“精神图景”崩塌。看这孩子纯真无暇的眼神，就像他背后那道夜空中的烟花一般明亮……

烟花！？

“你们有事要忙了，我先回去不打扰你们工作了。”看着烟花的影子完全消失，安迪转身准备回宿舍。

第二道烟花升起。

安迪扒着门框把身子转回来，回应斯洛的目光、点点头、径直走向卡莫尔的队伍。

————

瑞琪捧着冰封的鸢尾花，走入金色的花田。

“金色鸢尾花，轻轻发芽吧，让云雾桥的雾散开啦。”

花田上空的云雾迅速被蓝天取代。

“金色鸢尾花，慢慢长大吧，让丛林里的荆棘安静啦。”

每朵盛开的鸢尾花纷纷散出光点，无数的微光向一处汇聚、膨胀、幻化为一道身影。

金色鸢尾花魂踏着光芒来到瑞琪面前。她将手搭上那朵冰封鸢尾花，轻轻抚摸，尔后摇了摇头：“我无能为力。”

“但是你创造了它，只有你能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她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同时接过那朵沉寂许久的鸢尾花，后退两步，侧过身——大片大片的凋零鸢尾花聚成了一块灰黑色地域，在周遭花朵的反衬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那朵封在冰中的鸢尾花也被她放入了这片花的坟场。

“是它们给予了我力量，而非相反。”金色的身影在灰黑色的背景下异常黯淡，“那场冲击太过凶猛，我不得不收回力量保护它们。”

她跪在凋零的鸢尾花丛中。

“每一朵鸢尾花都由一位在黑森林牺牲的向导创造，源头各异的精神力因他们共同的守护之心而汇成花田。我在他们的期盼下诞生，借用他们的力量庇护所有在黑森林中遭遇危险的哨兵。

“这些无主的力量为了保护你而消散，但不必愧疚，他们的力量本就是为保护哨兵而延续。”

她目睹着那块坚冰自行融化，解除禁锢的鸢尾花跌入泥泞、再无生机。

“鸢尾花凋零之时，正是向导了结夙愿的时刻，而逝去的不会再生。”

言外之意，她的力量无法在短期内恢复如初，更不用提分出一部分力量去庇护眼前的这位哨兵。

但是瑞琪确实很需要她的帮助，他精神图景里的黑森林不比现实的黑森林温和到哪去，稍有疏忽他都将被迷雾彻底扼杀在精神的深渊当中。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从幼年成长至今，看着他为守护庄园而执剑、如今已成为声名显赫万众瞩目的骑士团长——就像他的导师那样，挡在庄园的边界之地，守望这座森林。

若她贸然离去，黑森林则会变回数百年前那般险恶的死亡之地，连向导也无法在此独立生存。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

蓝天突然被雪幕取代，瑞琪听到身后骤起的风雪声、以及隐藏在嘈杂中的急促脚步声。哨兵一个回身抽剑出鞘，剑锋直向来者。不料对方的动作极其灵活，高度的动态视觉下他仅能发觉有道瘦长的白色身影从身侧擦过，持剑的手与其尾部相碰的瞬间传来了绒毛的触感。

那道白影朝金色鸢尾花魂扑去，瑞琪迅速转身欲追却被紧接而来的暴风雪阻了步伐。

又一道白影从战场侧方飞出撞向入侵者，另一阵狂风将雪花全部吹散。两团白影在胶着中消失，风雪随之褪去。

————

弗兰克分神瞥了眼白隼那边的战况，差点没跳开躲过这道魔法攻击。

“有本事现身来正面打一架呗！打赢了我就把瑞琪团长让给你！”他朝那道攻击的方向喊道，而那头并没有任何动静。照战前情报看，这个一直藏在暗处搞偷袭的家伙八成是库拉无误。交战伊始，弗兰克就在尝试运用激将法把对方逼出来，然而对方竟意外地沉得住气、始终没有暴露位置。

要不是他得分散注意力时刻关注瑞琪的状况，他仅靠骑士素养认真听听周围的风吹草动早该能把这家伙捉拿归案了！也好在他没有舍本逐末地放松精神领域的监视，才能在库拉突然攻击瑞琪时第一时间将其攻势截断。

他又看向瑞琪：还是那个表情那个动作，看来库拉的突袭什么都没成……

叮！

突然有阵巨大的外力与剑身相撞，弗兰克不慎松了手。他迅速前扑并往右侧滚了两圈，伸手将剑重新握住、起身，而他刚刚滚过的地方留下了三道魔法攻击的痕迹。

初始攻击自左侧，即使敌人肯定转移了位置，他还是朝攻击方向望了一眼、依然毫无收获。

被几度偷袭得手的他不禁想到，回去之后一定要给前哨站的向导们特别加课应对黑魔法，还得请安迪来担任主讲教师。

如果他能活着回去的话。

右手传来的剧痛令他再度将剑脱手，好巧不巧他滚来拿剑时的第四道魔法攻击就打在他的右手上。受击瞬间没有痛感他就忽略掉了，没想到是个延迟反应。

疼痛实在是过于强烈，若不是他用左手在痛处揉捏他甚至感觉整只右手的骨头都已经粉碎、骨碎片在皮肤下频繁刺激他的痛觉神经。骑士咬咬牙，放弃对右手剧痛的无效揉搓，用左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剑摆出警戒姿态。

“你愿意为了保全你的哨兵付出生命吗？”

声音来自于脑内，手中的疼痛大幅缓解……他这是被对方强行拖入精神领域了么？不敢在现实世界中现身就用这种方式劝降，真是有够难缠的。

那么，声音的源头在哪里呢？弗兰克持剑伫立在风雪当中，白隼率先冲向高空。

“别再躲躲藏藏了，既然已经来到了精神领域，何不来一次向导之间的正面交锋？”

白隼发出一阵嘶鸣，于空中俯冲直击在雪地中移动的白狐，而目标在它落下利爪的同时消散。

暴风雪变得更加猛烈。

“你愿意为了保全你的哨兵付出生命吗？”

又来了。

“现在放弃抵抗我就放过你。”

哦，有进步，对方多说了一句话。他踏着雪逆风而行，跟随白隼的指引再次快速找到白狐，奋力一刺。

雪景全部消退，弗兰克独自站在一片虚空中。

“嘿，我才不投降呢，你倒是继续说点别的呀。”

侵袭的精神力在他攻击白狐过后减弱不少，现在这片战场的主导权转到了他手中。但除却他们之间的精神力交锋，他明显感觉依然有另一股更强大的精神力萦绕在战场四周，而且还有逐渐增强的趋势。

这不是交战双方各自的精神力可以比拟的强度。

“你愿意为了保全你的哨兵付出生命吗？”

相同的问句，弗兰克却听到其后仿佛藏着无数个遥远的声音。

这是什么新花样吗？他没兴趣和他继续磨下去了，干脆作出回答。

“若我的牺牲能换来主将的安全就是极大的收益，战场中他的生命比我的更有价值。”

声音背后的精神力大有步步紧逼之势，此刻逐步攀升的压迫感仿佛在揪着他的内心追问道：“放下你们所谓的崇高信仰，仅问及你的私心，你会为他牺牲吗？”

弗兰克也发自内心地嗤笑一声。

“若抛弃那些，我根本不会面临这种问题。”

一道魔法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猛然吐出一大口血、失力倒地。

痛楚如此强烈。他笃定这是回到了现实。

藏在暗处的敌人终于现身，直接从倒地的他身侧走向昏迷中的瑞琪。

……真是遗憾，他的牺牲换不来主将的安全。

意识涣散之际，他看到了一朵金色鸢尾花的绽放，随之而来的是黑森林内狂风大作。

他的视觉最后定格在瑞琪起身挥剑的瞬间，接着他再也无力撑开双眼，意识也完全沉入到精神世界中。

他莫名想到传统的向导战术。当哨兵激战时，相对脆弱的向导会躲在安全地点，监视并与敌方争夺精神领域的制霸权——这意味着他此时依然能通过感知精神力的波动得知战场的大致情况：当前主导战场的精神力强度堪比刚才追问他的力量，应当来自于金色鸢尾花，说明他成功为瑞琪把时间拖到了最后一刻，血赚不亏；另一个精神力在慌乱逃窜，数次还未扬起风雪便被硬生生切断了前摇；战场的最底层似乎还蛰伏着一些十分微弱的精神力，不过在主导精神力的压制下，它们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精神领域内的交锋堪称激烈，可惜他看不到与之同步的实战了。恢复状态的瑞琪就是个战场清扫机，且不说他能瞬间定位出敌方的位置，但凡掩体脆弱一些都可能被他一秒破溃……让他猜猜，这一战之后黑森林会倒下几棵树？

奔逃的精神力突然发生断崖式下跌，几秒后他再也无法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弗兰克估计那一刻是黑猫咬住了白狐的脖颈。

敌方精神力被清除，战场的混乱逐渐平息，白茫茫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与空中盘旋的白隼。

————

“注意了，这里到处都是不稳定的魔法攻击，直追你们团长的，所以你们要把这些处理掉——折根树枝挡下来都行！就当是把你们团长砍倒的这些树再利用了！”

奇袭小队闻声立刻进入战斗状态，而为他们下达指令的是随支援队赶来的安迪。

“不用担心精神图景的问题，我在这帮你们兜底！”

“我们要坚持多久啊？”炸弹兵边问边掏出一颗炸弹，想来有些心疼，转手折下一根树枝扔向空中的紫色光球。

“十分钟，我帮你们记着。”

“好嘞！”奇袭小队的四位提起干劲，抄起各种各样的物体与乱飞的魔法产物斗智斗勇；不在场的那位队员正与卡莫尔的支援小队一同护送他们的正副团长撤退，他的圣伯纳负责背着失去意识的弗兰克。

几分钟后，支援小队撤至云雾谜桥附近。

“警戒！”卡莫尔举起长枪示意，反手挑开两支来自后方的暗箭。

小队迅速切换为防御阵型。

“团长，你们先走。”卡莫尔撇过头对瑞琪说，“我们在这等安迪他们一起回前哨站。”

“如果无法抵抗，不必等他们来汇合，立刻撤退。你们尽量不要出现伤亡。”

“明白。”

四个身影冲过云雾谜桥回到前哨站，瑞琪首先让力士带弗兰克去爱心教堂求助克劳神父、转头嘱咐奈特领一支小队与卡莫尔接头。斯洛主动跑来询问工作，而瑞琪只让他专注于维护前哨站内部的秩序。

不知过了多久，前往黑森林的“大部队”全员回归，所幸他们当中只有几位轻伤员。安迪从瑞琪口中得知弗兰克的去向后立即动身赶往爱心教堂。

“瑞琪团长。”

见瑞琪空闲下来，守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弓箭手凑了过去。

“什么事？”

“刚刚在协助支援小队的时候，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他脚边那只叼着一支断箭的史宾格走到他们当中，瑞琪一眼就发觉了箭矢那奇特的构造。

“这不是骑士团现在使用的箭矢样式，或者说……”

是骑士团装备大迭代以前的箭矢样式。由于缺乏制定标准的意识，那时的箭矢没有一个统一的规格，其制作工艺也只掌握在骑士团的顶尖弓箭手的手中。

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位哨兵弓箭手在一场深入黑森林的行动之后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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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是一小段下集预告。